跫音——百年中共与北大红楼
北京,东城。
横平竖直的北京旧城,有一条东西向的长街——五四大街。这条大街的中心,有一个朴素的门牌,上面刻着“五四大街29号”。在这个门牌的后面,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古朴的铁门后面,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红砖砌筑、红瓦铺顶的老式建筑。春来暑往,斗转星移,这座“工”字形的建筑已逾一个世纪。
1918年初,李大钊在这里创建了马克思主义研究小组。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的学生们也是从这里出发,一路行进到天安门,点燃了五四运动的熊熊火焰。
1918年,毛泽东在这里的第二阅览室担任图书管理员。
1920年3月,在李大钊的指导下,邓中夏、高君宇等19人在北京大学红楼秘密成立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又称“北京大学马克思学说研究会”。
1920年10月,在北京大学红楼一层东南角的李大钊办公室,李大钊、张申府、张国焘三人秘密成立北京共产党小组。
因北京大学的历史渊源,因深沉宁静的红色外貌,这座建筑从建成至今,一直被人们称作——
北大红楼。
一
1917年,农历丁巳。
这一年,刚刚回到中国履新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刚满50岁。五十而知天命,蔡元培却不知道他要面对的,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为北京大学的第六任校长,等待他的是一个烂摊子。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将北京大学腐蚀得乌烟瘴气,教员因循守旧,学生无心向学,人心日渐堕落,校园毫无生气。立志改革的蔡元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改革主张,他要从一所大学开始,用教育和启蒙的温和方式,重新掀起一场意义更加深远的革命。
北京大学的前身为京师大学堂,创办于1898年。1900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京师大学堂被迫停办。1902年大学堂恢复办学,采用分馆制,设有仕学馆和师范馆,后又陆续增添进士馆、译学馆及医学实业馆。辛亥革命后,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改名之初,校内封建官僚习气依然如故,学生多是仕宦子弟,他们来此读书,无非是为日后的官运仕途谋取身价和资格。
此时的北京大学,春冰未泮,春寒料峭。
1月9日,蔡元培冒着严寒,发表就任北京大学校长的演说。他试图用教育完成救国宏愿,“吾人切实从教育入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
蔡元培对学生提出三点要求:一曰抱定宗旨,二曰砥砺德行,三曰敬爱师长。值此之际,他莅任的第一要务便是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方针改造旧北大,致力于把北大办成以文理科为重点的综合大学。蔡元培从改革文科入手,扩充文理两科,文理两科的负责人便是文科学长、理科学长。这一年,他着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正式致函教育部聘请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
此时,蔡元培致力的理想教育是一种人格教育,因此他必须改革北大旧有的教育体系,尤其是文科教育。在他看来,文科学长不但必须是“积学与热心的教员”,还必须具有革新的思想,勇于“整顿”的革命的精神。当其时,陈独秀高举科学与民主大旗,以《新青年》为阵地,把一篇篇笔锋犀利的文章化为投枪,向旧礼教、旧道德、旧文化展开毫不留情的抨击。作为“一员闯将”,陈独秀“是影响最大,也是最能打开局面的人”。
北大文科原先只有四门:中国文学、中国哲学、中国史学、英语。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没多久,就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增设了德语、俄语、法语三门,并在哲学、英文、中文中分别设立了研究所。在文科的课程设置上,陈独秀也不拘一格,他曾经力排众议而开设了“元曲”科目,将“鄙俗”之学搬入高雅之堂,这是我国大学讲坛第一次开设“元曲”科目。除此之外,陈独秀还积极邀请各类人才到北大执教,如胡适、李大钊、刘半农等,一时间,提倡新文化运动的知名人士,大都聚集于北大文科。
1915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翌年,该杂志改名为《新青年》,新文化运动由此发端。陈独秀受聘为北大文科学长后,《新青年》编辑部随之移至北京,由一人主编改为同人刊物,并成立编委会,北京大学由此成为当时中国思想界最活跃的阵地。这个时期,胡适、陈独秀前后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与《文学革命论》,一同扛起了中国文学语言改革的大旗。此后,钱玄同、刘半农、傅斯年、周作人等人相继唱和,汇结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新文化运动的潮流。
1918年12月,陈独秀、李大钊创办针砭时政的战斗性刊物《每周评论》,编辑部就设在北大红楼文科学长办公室。《每周评论》与《新青年》相互配合,协同作战。《每周评论》猛烈抨击封建军阀统治,揭露日本在中国东北和山东攫取权益的侵略行径,号召人民奋起抗争,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又一块宣传阵地。
陈独秀执掌北大文科学长,随情任性,雷厉风行,锋芒毕露。正因为如此,陈独秀也结怨甚众。他的特立独行、唯我独尊,也令他举步维艰。在众人的压力之下,蔡元培不得不主持召开文理两科教授会主任会议,宣布废除学长制,成立由各科教授会主任组成的教务处,由教务长替代学长。实际上,陈独秀是被体面地卸下文科学长一职,体面下课。
犹如夜空中的焰火一般,陈独秀在北大红楼的两年,灿烂绽放,璀璨高升,旋即下落,化为灰烬。他将光明留给了周遭,却伴着余烬黯然离开,踽踽独行。
二
1918年仲秋,一个满口湘音的青年,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走进了北京大学的校门。
他,就是后来影响了整个中国甚至整个世界的毛泽东。
五年前的春天,毛泽东被湖南第一师范录取,在这里度过了五年半的光阴。在这所学校里,对他影响至深的有杨昌济、徐特立、袁仲谦、黎锦熙、王季范、方维夏等,其中尤以杨昌济的影响最大。杨昌济对这位勤奋善思的农家子弟很感兴趣,他在日记里这样记述对毛泽东的最初印象:“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因以农家多出异才,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期待毛泽东像曾国藩、梁启超一样出类拔萃、济世救困。而对毛泽东来说,杨昌济是他最敬服的老师之一,其教授的伦理学也是他最喜欢的课程,他甚至把杨昌济翻译的《西洋伦理学史》全部抄录下来。
剧烈动**的社会呼唤“大造”之才,而毛泽东也正关注着变幻的政治风云。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消息传来,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生编印《明耻篇》小册子,毛泽东在封面写下:“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他还在挽学友的诗中写道:“我怀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茜,愿言试长剑。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对民族危难的沉重忧患,以雪国耻、救国亡为己任的情怀抱负,跃然纸上。
尽管那时的毛泽东年轻英俊,已经是新民学会的领导人之一,在湖南小有名气,但在北大这块精英聚集之地,还只是一个来自外地的普通青年,默默无闻。他以一种略带自嘲的语气回忆这段经历:“我的职位低微,大家都不理我。我的工作中有一项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的姓名,可是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我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在那些来阅览的人当中,我认出了一些有名的新文化运动头面人物的名字,如傅斯年、罗家伦等,我对他们极有兴趣。我打算去和他们攀谈政治和文化问题,可是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说南方话。”尽管如此,毛泽东并没有灰心,他参加了哲学研究会和新闻学研究会,利用在北大旁听的机会如饥似渴地学习。
这一年8月15日,25岁的毛泽东为新民学会赴法勤工俭学,由长沙乘火车到北京,这是他第一次走出湖南的长途之旅。可是,他没有去法国,而是选择留在北京。日后,毛泽东在接受埃德加·斯诺采访时说到其中的原因:“我觉得我对我自己的国家了解得还不够,把我的时间花在中国会更有益处。”此时的毛泽东,思想信仰仍未确定:“是自由主义、民主改良主义、空想社会主义等观念的大杂烩……但是我是明确地反对军阀和反对帝国主义的。”
此时,他在湖南师范学院的恩师杨昌济已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赴法勤工俭学的信息就是杨昌济传递回家乡的。那时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法国到中国招募华工,北大校长蔡元培等人借机筹建了华法教育会,组织中国学生开展赴法勤工俭学活动,杨昌济及时把这个消息传回湖南。这时的湖南政局混乱,政权更迭频繁,教育已经被摧残殆尽,学生已至无学可求的境地,杨昌济让他的学生们积极准备赴法留学,选择勤工俭学这样一条新路。而毛泽东选择留在中国,经杨昌济的介绍,他被安排到北京大学图书馆当助理员。
毛泽东来到北大工作,不是简单地北漂谋生,而是继续探求救国救民、匡扶正义的真理。正是由于杨昌济的介绍和推荐,《新青年》为毛泽东开启了另一扇认识中国与世界的窗口。陈独秀所说的“伦理的觉悟是吾人最后之觉悟”给他的感触极深,循着新文化运动的思路,他在努力地探索,为此阅读了许多哲学和伦理学的著作,而他兴趣最大的是伦理学,他认为:“伦理学是规定人生目的及达到人生目的的方法之科学。”之所以如此认识,是因为他觉得“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而要改变这种状态,就必须“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