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十分钟，两人没有任何交谈，直到休斯道出“收工了”，屋内终于有了一丝响动。维卡缓缓支起身子，将一旁的黑色大衣披上，不急不忙地搭上一粒粒白色圆纽扣，再整了整衣领和袖口，套上一副黑色皮革手套，拿走衣帽架上的小包后，才不经意地绕到画布前。这时休斯理完画具已经过了一会，他纳闷着为什么维卡第一时间没来检验成果，反而是准备出门。
“给异种人画肖像，是种煎熬吧？”
休斯一时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看着维卡，辩解道：“什么，我从没说过伦萨是异种人……伦萨不是普通的异种人，她不一样，不对，祂，祂只是暂借了那副躯壳！”
维卡捂住嘴，噗嗤笑了出声，随后从小包里掏出一叠捆好的纸币，数也没数就扔在休斯的小椅子上。
“这是尾款，你数数，少了可以问我要，多了就当是我为你们教会捐的款。”
维卡这时才真正开始端详起画作来，画布上的红发女子卧在沙发间，被枕头环绕。休斯进行了一些艺术加工，丝绸质地的枕头看起来十分柔软，但过分的刻画却显得喧宾夺主，整幅画的主题倒成了枕头。
“女主人的枕头们”，维卡想。
休斯数着钱，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他简直要说不出话，维卡给了他五倍的稿费！
“维卡小姐……您真是太慷慨了！”
“慷慨？你从前也这样夸过其他异种人吗？”
休斯的笑容凝固了，彼时才听懂维卡话语的真正含义，脊背一阵发凉发热。他像被一个拳击手从头到脚揍了一顿，毫无还手之力。他愕然地垂下头，懊恼中夹杂着恐惧，马上又转为愤恨和厌恶，恨恨道：“维卡小姐，我不是密探，我不知道你——”
“听你的奉承话有什么意思，今天，我倒开了眼界，从前周围人都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不好意思开口。原来真的会有人偏见根深蒂固到这样的程度，如果它给你带来了快感，那就继续保持吧，反正你是——人类。”
维卡说人类二字时，右手举起到耳朵旁，手指快速摆动了几下，休斯更气不打一处来。
“你在看我笑话！我不会再和你合作了，再见！我理亏行了吧！我原以为和你谈这些能博得你的好感，毕竟……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正常里都人！”休斯将钱塞到口袋里，“我也开了眼，看来我的认知没错，异种人不是没品位就是刻薄，可多亏了你的福！”
“我可是很喜欢你的画，先前买下的那幅，我会带到拍卖行去，想必里都一定会很欢迎你的艺术风格。”
“那是你的事。”休斯继续整理画具。
“作为人类，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休斯拉上画具包的拉链，恰巧抬头对上了维卡的视线，她已经转过身来，灰色的眼睛朦朦胧胧，却让休斯害怕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仅有异种人，还有核变兽，处处都是危险，作为人类在外都生活，随身装配枪械是必要的。”
维卡边说边从包中拿出一支袖珍手枪，双手交替，不停转动把玩着这黑色的小玩意。她对面的男人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他手扶着椅子，这是他活动范围内唯一的武器。
“你想杀了我……？就因为我讨厌异种人吗？啊，心亘教的家人们不会放过你的，维卡·维根涅斯特……我……呵……”休斯想说什么，但咽了回去。
“明明异种人比人类优秀，无论体力还是脑力的平均水平在测试下都比人类高，你怎么会有理由歧视？”
“异种人！为什么会有异种人！最开始只有核变兽，因为有人类和核变□□配，才会有异种人啊！这些异种人又和正常人类接触，阿库才会在人类间疯传，人类的平均寿命才会被拉低！”
“异种人诞生的源头从未被查清，在所有假设里你却信了最不堪的，不愧是没眼界又孤芳自赏的画家先生！你了解里都最近发生了什么吗？政府公开允许一家制药公司强制给每一个异种人进行DNA取样，说是为了治好我们的寿命缺陷，我的亲朋好友都接受了，但我不想，所以我才来到外都。”
“和我有什么关系！”
维卡玩味地笑着，让休斯心里一阵发毛，他握紧了椅背，随时准备拿椅子向前砸去。黑洞洞的枪口突然指向休斯的额头，维卡的指节稳稳地压着扳机，似乎再扣紧一分，子弹就会穿枪而出，贯穿休斯的头部。
“闭嘴。听我说话。一直举着枪很累的。”
休斯抿着唇，牙齿直打颤，方才的短暂发泄已经耗尽了勇气。现在他想说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来自一个素食主义家庭。从祖辈到父辈一直如此，没有宗教信仰上的原因，和动物保护主义也无关，他们生来不爱吃肉。他们认为肉带着腐臭味，带着死亡的味道……我是家中唯一的杂食动物。这让家人很头疼，因为他们讨厌肉类到看见就反胃的地步，所以每次家庭聚餐，我不能和他们公用一张餐桌。慢慢地，我干脆直接在自己的卧室里用餐，将餐布叠成千纸鹤，点上两三支蜡烛，享用家人品味不了的美味，多么惬意。从设计学院毕业后，我却做了一名美食鉴赏家，各大餐馆都争着邀请我评鉴……我尝过了太多所谓的美食，可里都真正值得享用的餐厅屈指可数，作为一个苛刻的美食家，我只能学着自己下厨，做出符合我心意的菜品。”
休斯早就开始发呆，就算他认真听了，也很快会忘记，他死死地盯着枪口，满心祈盼它下一秒对准别处。虽然嘴上说着挑衅的话，对生死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但他总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这次能逃过一劫，即使是以最卑微的方式苟活，也比死在异种人的子弹下光明。
维卡没有管休斯是否集中精神，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然后我学会了食用人类。”
休斯感到两眼一黑。
中午急忙赶往这座私宅，三明治还放在包里没吃，此时空腹，却涌起一阵恶心，他想到三明治可能已经变质，包也顺便沾上那股气味，劣质布料的味道混合着馊味，简直是灾难。
虽然眼前最大的灾难是自己将要被杀害，还可能被吃掉，但休斯惦记的是包里的三明治，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我包里有三明治……你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