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看啊。”
周粥说:“电视不看多可惜啊,我每天都看到半夜。”
我说:“明天还要上学呢,别看了,睡觉吧。”
周粥顺势躺下,一把抱住我,说:“可以抱着你睡吗?”
我一把拉开他的手,说:“你给我老实点,我从小就不吃肥肉的。”
我把灯关了,黑暗中,周粥窸窸窣窣地,我也翻来覆去。终于,空气中传来周粥幽幽的声音:“你发育了吗?”
我不耐烦地说:“你思想不端正啊?”
周粥说:“我正经问你的,前一阵我不是从我姐夫家拿了本性教育的书给你吗?你到底看了没有?”
我说:“没有,你姐夫怎么会看这种书啊,他可是人民教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
周粥说:“你别说这些大道理,我就问你看了没有?”
我“嗯”了一声。周粥就发出一个幽幽的声音:“快告诉我有没有发育?”
我说你滚开,小心我连夜把你赶走,从此变成一头伤心的流浪猪。
考高中的时候,周粥果然留了级,等我上高二,他才上高一,我记得他来报到的那天有些兴奋,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了。
他从一楼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将一罐虾酱递给我,说:“给你的,我妈从南方带回来的,尝尝看。”
那天中午我用那罐虾酱佐餐,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虾酱很是鲜美,但我一直在想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周粥似乎寡言少语了,这还是从前的周粥吗?
知道我由衷地赞美虾酱的美味后,我每周都能定时收到一罐虾酱,虾酱的包装上并没有名字,就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瓶,装着美味的豆瓣酱和几只更加美味的虾,看样子是经过精心烹制的。我无从知晓食材的来源,但却是我记忆里吃过的最好的虾酱。
高中的生活紧张而忙碌,特别是到了高三,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有一天,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过来帮我修剪阳台上的花枝吧。
我拿着剪刀一边修剪一边想:如果人生也可以这么修剪就好了,可以修掉太多的旁枝末节,直达内心最渴望的部分。但事与愿违总是占了上风,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庸碌的、琐碎的,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只有翻过山蹚过河的人,才会明白才会懂,才会参透,才会彻底放下。
这时候楼下响起了锣鼓声,我妈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同学,很胖的那个,他去当兵了,喏,楼下敲锣打鼓的就是为他们送行呢。你晓得他为啥当兵去吗?他父母出事咯。
我一把扔下剪刀,跑进房间,用枕头捂住耳朵,可是外面的锣鼓声并没有消失,那些声音异常的嘈杂,像露天电影院开场时的声音,又像赶集时的市声,既热闹又刺耳。
第二年我也跟着锣鼓声去了遥远的北方,我知道周粥去的是南疆,与我隔着四五千公里的路程,差不多是莫斯科到巴黎两倍的距离。
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像从未认识过的人,像寻常的同学离散,像行星重新回到自己的轨道。
我们不会淋雨的,雨只下在它自己的声音里。我们不会衰老的,钟只走在它自己的脚步里。
多年以后,我回到熟悉的城市。有一次我有急事出门就叫了辆专车,手机上跳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周粥。心想除了那个胖子竟然还有人敢用这个名字。
等专车停到路边,车上下来一个孕妇,我下意识地去搀扶,车窗摇了下来,一个大大的脑袋露出来,说:没事的,她是我老婆,皮实着呢,上车吧。
脑袋看见是我,相视而笑。
车开得很慢,我并没有催促。
一路上周粥向我诉说着陈年往事,说:现在的老婆也是开专车时认识的,算是同行,下了夜班就到家里一起做饭吃,我最拿手的就是虾酱,她最爱吃了。
我问他:你怎么会叫周粥啊?你可一点不像喝粥长大的样子。
周粥转过脸,是多年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因为白粥佐虾酱是绝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