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封信分别写于1913年11月和1914年7月,从而可见其沉潜古学的精神和钻研的深度。而其研治范则不止于古文字、古器物和古史研究,实已返归六经,亦即罗振玉所建言的,如接续“三千年之教泽”“舍返经信古未由”。可知此一时期静安先生所致力的乃是大范围的“三代之学”。其所著之《流沙坠简》及其《考释》(与罗氏合作)、《简牍检署考》、《明堂寝庙考》、《秦郡考》、《生霸死霸考》、《胡服考》、《宋代金文著录表》、《国朝金文著录表》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此外还有《颐和园词》也作于此时。总之寓居日本四年多时间,先生之学问大变,而收获成果之丰硕则为已往未有。他自己后来也说,此一时期“成书之多,为一生冠”[33]。其《丙辰日记》(1916)亦云:“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岁,实计在京都已四岁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为简单,惟学问则变化滋甚。”[34]
1915年春天,先生曾归国扫墓,因得以在上海与沈曾植相识。沈字子培,号乙庵,晚号寐叟,浙江嘉兴人。光绪六年进士,钦用主事,观政学部,迁员外郎,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俄国股章京。曾参与康有为公车上书和张勋复辟。精通辽金元史及西北舆地之学,世有大儒之目。王的思想和学术旨趣与沈甚契合。沈欣赏王为罗振玉作的《殷虚书契考释后序》,以为可与言古音韵之学;并称赞王善于命题,趣说:“君为学,乃善自命题,何不多命数题,为我辈遣日之资乎?”[35]1919年沈七十寿诞,王为之序,极称乙庵之学的博大,写道:
世之言学者,辄伥伥无所归,顾莫不推嘉兴沈先生,以为亭林、东原、竹汀者俦也。先生少年固已尽通国初及乾嘉诸家之说,中年治辽金元三史,治四裔地理,又为道、咸以降之学,然一秉先正成法,无或逾越。其于人心世道之污隆,政事之利病,必穷其原委,似国初诸老。其视经史为独立之学,而益探其奥窖,拓其区宇,不让乾嘉诸先生。至于综览百家,旁及二氏,一以治经史之法治之,则又为自来学者所未及。若夫缅想在昔,达观时变,有先知之哲,有不可解之情,知天而不任天,遗世而不忘世,如古圣哲之所感者,则仅以其一二见于歌诗。发为口说,言之不能以详,世所得而窥见者,其为学之方法而已。
又说:
夫学问之品类不同,而其方法则一。国初诸老,用此以治经世之学,乾嘉诸老,用之以治经史之学,先生复广之,以治一切诸学。趣博而旨约,识高而议平,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魏,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钱。学者得其片言,具其一体,犹足以名一家,立一说。其所以继承前哲者以此,其所以开创来学者亦以此。使后之学术变而不失其正鹄者,其必由先生之道矣。[36]
可以说给予了至高而不能再高的评价,我们由此可知静安之学的格致与归宿。而当1922年沈氏在上海辞世,静安先生的挽联写的是:“是大诗人,是大学人,是更大哲人,四昭炯心光,岂谓微言绝今日;为家孝子,为国纯臣,为世界先觉,一哀感知己,要为天下哭先生。”更可见两人交谊之厚。
王国维回国扫墓停留上海期间,罗振玉也回国赴安阳考察,于是两人又会合于沪上,时间在1915年4月。罗振玉经王国维介绍结识沈曾植即在此时。第一次相见,罗向沈请教了古音韵问题,相谈甚得。加上对古籍图书版本和书画的共同爱好,他们应该有谈不完的话题。就一代通儒的学术气象而言,沈的标格,世罕其匹;就一个纯粹学人的为学精神而言,王恐怕应站在沈的右边。罗的所长在中西教育和甲骨金石器物,视野格局亦有可观。沈的所长在边疆史地和学养器识。而静安之学识固然,金石器物的过眼或逊于罗,但书画鉴赏的根底亦有可观。因其多了一层家学熏习,其父王乃誉的书画收藏及长期鉴赏经验,必然如同种子一般植入静安的文化血液之中。明了这一层,可以正解王、罗和王、沈之间的针芥之歧与针芥之合。
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挽词》中对先生此一时期的学术景观有极为准确的评价:“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搉,海日尚书互倡酬。”[37]“伯沙博士”指的是法国的两位汉学家伯希和暨沙畹博士;“海日尚书”则是指沈曾植,意谓静安先生此时已成为与中外学界顶尖人物并驾齐驱的学者。
六
静安先生是在1915年4月,与罗振玉一起自沪返回日本的。但仅在八个月之后,即1916年丙辰正月初七,他便最终结束了浮海东瀛的五载光阴,回到他熟悉的上海,开始人生的新的旅程——当时恰值他的不惑之年。
静安在京都期间,长时间住在罗振玉家里,后罗氏虽为先生另租了房舍,但资用之大部分仍为罗氏接济。这种经济上长期依赖于他人的状况,必给静安带来精神上的不安。《丙辰日记》元旦条写道:“自去岁送家眷回国,即寓韫公家,至是已八越月。去冬十二月,同乡邹景叔大令移书谓,英人哈同君之夫人罗氏拟创学问杂志,属余往任其事。”[39]哈同和他的夫人突然在此时出现,对当时的静安而言,无异于天时、地利、人和骤然凑泊一处,他的立即应允并马上成行正不足怪也。
哈同是英籍犹太人,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因而有机会踞有哈同花园。哈同夫人名罗诗,系混血,传说出身娼寮。其所办的“仓圣明智大学”,实相当于教人识字的小学或初中。哈同的主要管事者姬觉弥(号佛陀)也是颇遭疵议的人物,连沈曾植都说此人不足成事。但哈同主人和主事者对中国文化的兴趣是真实的。王国维知其利弊,虽出席了正月二十二日的开学典礼,但未就“大学教务长”之聘,而以专一主持编撰《学术丛编》为职司。此一期间王罗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对应聘哈同的不尽如人意的情形,以及如不合意将辞却他图,也对罗有流露,因此罗振玉在正月十七日的信中,对相关事体详加剖解,勖勉殷殷,写道:
得十一日手书,知景叔尚未见面,观此次大札语气和平,不似前函之严重,当不至决裂,为之差慰。弟意公仍以守初志,专意办报(学报内容仍愿闻),能兼教科更佳。弟所以以此相劝者,办学报与公平日学术有益无损,学堂则是长局。我不与人以可侮,外侮无由而至,此即善为戒备之良法,若别有防御之策,即是过度,转启争招侮矣。不知尊意如何?方今谋食虽至艰,然以常理观之,断不致饿死。必欲舍此他图,以弟所知,若往昔杨子安之广学会,月谢百番,抗父诸君在商务,月薪亦百馀番,然每日必牺牲六七点钟,除去往复钟点,人已疲极,不复能修他业,若岁岁如此,学业终身无增长,况尚须我求童蒙,且(以下原件破损,少约二十字)者,而可决也。抑弟尚有厚望于先生者,则在国朝三百年之学术不绝如线,环顾海内外,能继往哲开来学者,舍公而谁?此不但弟以此望先生,亦先生所当以此自任者,若能如前此海外四年余,则再十年后,公之成就必逾于亭林、戴、段,此固非弟之私言也。若以天挺之质,而以生活二字了之,岂不可惜!弟非无前人之资禀,而少撄患难,根柢未深,中年又奔走四方,遂毫无成就,今且老矣,欲以炳烛之明,补东隅之补,所补能几何?顾影汲汲,绠短汲深,故期之先生者,不能不益殷。择业与修学,相关至切,至于此次馆事,再三相渎,想不憎其(下缺十三四字)进退之小艺,亦须积二三十年之功力,乃可望成就,学术之难如此。[40]
罗的意思,办学报于学术有益无害,只要能“守初志”,就不必有太多顾虑。信中说的“我不与人以可侮,外侮无由而至,此即善为戒备之良法,若别有防御之策,即是过度,转启争招侮矣”,不失为深识老到的经验之谈,此语不是谁都可以讲出的。尤可难能者是对王国维学问的期许,认为如果能继续保持京都时期那样的学问状态,期以十年,当会超过顾亭林、戴震、段玉裁等清代诸大儒的成就。“以天挺之质,而以生活二字了之,岂不可惜”一语,尤恳切感人,可知当时的罗王交谊,可谓正处于蜜月期,而绝非利交之可为比也。
当认定下来在哈同只负责编撰《学术丛编》,静安先生就安心以赴了,在大通路吴兴里租到了合适的房舍,书籍也上了架,到二月二十五日,不仅《学术丛编》的编辑条例、刊前序言,以及第一期的稿件,都一一准备就绪。《学术丛编》的宗旨是:“专在研究古代经籍奥义及礼制本末、文字源流,以期明上古之文化,解经典之奥义,发扬古学,沾溉艺林。”[41]内容则包括经学、史学、文字学方面的新著,以及未刊或流行甚少的旧籍。经学注重三礼,旁及诸经。每月出版一编,每册八十页。与《学术丛编》同时刊行的还有《艺术丛编》,由邹安主编。经王之手,《学术丛编》共出版24期,王的许多关于金石、考古、音韵、文字学方面的文章都刊载于此刊。罗振玉这一时间的文章也比较多,有的也在《学术丛编》刊登。他们有些文字也刊登在《艺术丛编》上。说来也是静安先生为学的幸运,早年致力于西方哲学和美学的时候,有《教育世界》供他不断发表新作,如今在三代经典和小学研究,以及古史、古器物研究阶段,又有《学术丛编》和《艺术丛编》为他提供驰骋的园地。这一时期繁杂事务虽然多了一些,但精研学问无一日或停。我们不妨摘录一些此一期间的《丙辰日记》,以见他为学的精勤和诸多学术新创获。
须知,1916年农历一月和二月两个月,是静安先生刚从东瀛归来,与哈同主人商酌承担范围及安家等诸事猥集一处之时,然而就是在此种交错忙乱中,学术研治仍然少有停顿,并不断结出新的果实。
至于1916年下半年到1921年的五年时间,更是他生平最集中的学术繁盛期。这一时期的主要论著包括《生霸死霸考》《周书顾命考》《周大武乐章考》《两周金石文韵读》《汉以后所传周乐考》《名堂庙寝通考》《汉魏博士考》《毛公鼎考释》《魏石经考》《唐诸家切韵考》《五声说》《鬼方昆夷猃狁考》《西胡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等,都是代表王氏毕生学术成就的重要著作。其中《先公先王考》和《续考》,开启了甲骨研究的断代之学。而《殷周制度论》之刊布,更是佳评如潮。赵万里写道:“此篇虽寥寥不过十数页,实为近世经史二学第一篇大文字。”[42]先生自己代罗振玉为此书所写的序言,也称:“《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殷周制度论》,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而于周代立制之源及成王周公所以治天下之意,言之尤为真切,自来说诸经大义,未有如此之贯串者。”又说自己之学“实由文字声韵以考古代之制度文物,并其立制之所以然。其术皆由博以反约,由疑而得信,务在不悖不惑,当于理而止。其于古人之学说亦然。”又说:“今之学者于古人之制度文物学说无不疑,独不肯自疑其立说之根据。”[43]在写给罗振玉的信里他也说:“《殷周制度论》于今日写定。其大意谓周改商制一出于尊尊之统者为嫡庶之制,其由是孳生有三:一、宗法,二、服术,三、为人后之制。与是相关者二:一、分封子弟之制,二、君天子臣诸侯之制。其出于亲亲之统者,曰庙制。其出于尊贤之统者,曰天子诸侯世,而天子诸侯之卿大夫皆不世之制(此殆与殷制同)。又同姓不通婚之制,自为一条,周世一切典礼皆由此制度出,而一切制度典礼皆所以纳天子诸侯卿大夫庶人于道德,而合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政治上之理想,殆未有尚于此者。文凡十九页,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惟文字未能修饰尽善耳。”[44]可以看出先生对此篇著述何等重视。
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又自其表言之,则古圣人之所以取天下及所以守之者,若无以异于后世之帝王;而自其里言之,则其制度文物与其立制之本意,乃出于万事治安之大计,其心术与规摹,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45]
如此清晰之理念、闪光之思想,很难想象是从静安先生那样羸弱的躯体中迸发出来的,而且是通过爬梳枯燥的甲骨文字得出来的不易之论。静安先生是纯粹的学者,固然;但他同时也是能够掘发潜德幽光的思想翘楚。
先生后来于1921年手自编定的《观堂集林》,集中汇辑了此一时期的研究成果。《集林》由乌程蒋氏出资以聚珍版印行,罗、蒋并有序言。蒋氏名孟苹,字汝藻,号乐庵居士,与先生同籍浙西,生年亦同。其“传书堂”是江南名藏,被称为海上三大藏书家之一。[46]此前蒋氏尝聘请吴县(1995年撤销)曹元忠编写藏书目录,但历时一年,未成一字。蒋早有聘王之意,因王与曹有旧,不忍遽夺;俟曹辞去,静安先生方应聘,但接事之后工作态度极为认真,为做好先期准备,用很多时间遍校各书,一一写出跋记,同时还为蒋氏撰写了绍其祖德的《传书堂记》。对王国维来说,这是继在日本得以尽窥“大云藏书”之后,再一次获得了遍览群籍的机会。先生为学的几个阶段,都有特藏之书供其饱览。尝说:“余毕生惟与书册为伴,故最爱而最难舍去者,亦惟此耳。”[47]而为学之精勤,又非常人所能及。对王先生生平志事颇为了解的赵万里对此曾有过下述说明:“盖先生之治一学,必先有一步预备工夫,如治甲骨文字,则先释《铁云藏龟》及《书契前后编》文字。治音韵学,则遍校《切韵》《广韵》。撰蒋氏《藏书志》,则遍校《周礼》《仪礼》《礼记》等书不下数十种。其他遇一佳椠,必移录其佳处或异同于先生自藏本上。间有心得,则必识于书之眉端。自宣统初元以迄于今,二十年间,无或间断。求之三百年间,实于高邮二王为近,然方面之多,又非怀祖、伯申两先生所可及也。”[48]这一时期,先生还曾参与《浙江通志》的续修工作。沈曾植为总纂,先生与张尔田一起担任寓贤、掌故、杂记、仙释、封爵五门的撰述。值得注意的是,沈向王说明“通志”编写体例的一封信写得甚具大儒风采。信中称王国维为“大哲学家”(王挽沈之联语称沈为“更大哲人”,不知是否从这里获得灵感),并提出了“显学钜儒,实有关于一代风气者”的论断。[49]
七
写到这里,不妨看看静安先生安居上海期间,当时中国的时局、政治等背景方面有过一些什么样的突发事件、人物浮沉和文化变迁及其对静安的影响。首先一个大事件,是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宣布自己是中华帝国大皇帝。结果招致全国性的讨伐,致使许多省份宣布独立。最后这位“大皇帝”也在千夫所指的困境之下,于1916年6月6日病故。
但一年之后,即1917年7月1日,矢志忠于清室的“辫帅”张勋将复辟的理想变成了复辟的行动,在康有为等的支持下,率所统辖之兵力进京,拥戴宣统皇帝溥仪恢复旧制,改甲辰年五月十三日为宣统九年五月十三日。同时加封了一批内阁阁丞和各部尚书,康有为被任命为弼德院院长。重要的是,一向被静安先生尊为学术楷模的沈曾植也悄悄地北上任职,被补授为学部尚书。其离沪北上近乎秘密而行,与之交往频密的王国维完全被蒙在鼓里。待看到消息之后,罗、王二人的心理颇为复杂。设若此次复辟获得成功,而罗、王(主要是罗振玉)被排出局外,不免感到遗憾。故罗在致王的信里说:“弟初十致书乙老,言必趁正轨,斯言又幸中。惟此老持局外主义,弟始终不赞成。”[52]
此次我邦成功,不借东力,彼邦人士凡所以诅咒谤诋,无所不至,然则借彼力而成功,为彼所至快,可知。易地以思,利害可想。乙老等以前执迷不悟,今柄政矣,恐方针益惑。弟初欲与面陈此利弊,又恐有猎官之嫌(在弟自问虽无嫌,此老终不知我,或以为借此求出,亦未可知),又不忍不言。兹将报章携沪,又信一封,请送渠宅,询明渠在京住址,双挂号寄去为要(寄学部恐遗失)。
又说:
乙老果长学部,不出预料。弟意中兴诸臣,当以让德先天下,乃竟不能。弟幸免为之佐,乃深得前日面争之力,不然殆矣(若发表而不就,其怨弟尤甚矣。此老狭隘,终可虞,深为忧之。各部尚侍,颇多不妥,此老赞画居多)。然弟独不敢入都者,因彼必以大学总长、或国子监丞、图书馆长诸职相牢范,则去留都难。素公在政府,不过伴食,然此老虚心毅力,必不肯自认伴食,或就弟咨询行政,若采择二三,乙等必以弟为素党,门户水火,将于此始,党祸必不免。弟即不往,亦必然。[53]
观此函之措辞,似事前亦曾有约罗参与其中之微意,并可能于事成之后委以“大学总长、或国子监丞、图书馆长”等职,因前此罗恰在沪,与寐老相晤应非止一次,故当面婉拒云云必有来历。可是又想对沈寐叟等“中兴诸臣”有所建言,希望“诸臣”们能够“以让德先天下”。那么请王代寄的致沈信件,应大体不出这些内容。但罗对沈的不满溢于言表。至信的开头“此次我邦成功,不借东力,彼邦人士凡所以诅咒谤诋,无所不至,然则借彼力而成功,为彼所至快可知”等语,则似暗藏玄机。盖罗氏并非不赞成复辟,他没有想到的是,没有借助东瀛的力量却获得了“成功”。后来溥仪住进日本大使馆,乃至最终沦为日人的傀儡“皇帝”等事件,罗氏的态度可通过此函关于东瀛一段语词中窥知一些信息。
实际上,静安先生素所尊敬的沈寐叟确实在事败后不久即回到了上海,时间在1917年9月8日左右。嗣后直到沈病故,静安与之来往更为频密,几乎是几天就能一见。罗振玉致沈的信笺也经常请静安面交。他们谈学问、谈图籍版本和书画的同时,也每每谈及时局和政治。谈得不洽的情况也发生过,如1918年12月3日,静安致罗振玉的信中写道:“昨往寐叟处,又以无意开罪。因渠前次将贵州汉刻交维,归后读之,乃全系赝刻,以示景叔,景叔即退回,不复付印。昨面交还,因言此刻人谓为赝,维以文章观之,亦有未妥之处,不料大触其怒。本知此语当忌,又思将来不印,又必不妥,故遂告之。当时虽无言,然谈次及日本那珂、白鸟旧事,渠谓日本人尚知敬重老辈,今中国北京已非昔比,上海人则更骄,即如汉刻一事,彼等竟敢断定为伪。余(叟自称)固知上海评骘书画皆由掮客把持,学问亦由一种人把持,凡学术上之物非由彼辈出者,皆斥为伪也云云。此语亦有因。因寐初问此刻曾著录否,维归检《汉石存目》无之,次日因报以书。维不与辨,又敷衍少时而去。此后威海卫路虽不能不往,将视为畏途矣。”[58]诚然,乙老生于道光三十年庚戌(公元1850年),比静安长三十七岁,则静安在沈的面前则为晚辈矣。但此次愠怒没过多久也就缓过去了,可知情绪是一时之事,惺惺相惜的学谊才是恒久之事。
1919年农历四月,罗、王联姻,王之长子潜明娶罗的三女孝纯为妻[61],成为儿女亲家,两人之关系又进了一层(两人之失和亦由此埋下种子)。这一年,罗振玉也回到国内在天津赁房安居,本来准备住在上海,王国维已经在哈同花园附近看好了一处居所,后来罗氏选择天津应与升允有关。罗回天津后,王亦曾赴天津罗宅小住养病,据记载是1919年农历八月十八日赴天津,九月十一日左右返回到上海。
此时,先生尝多次接到北京大学欲聘请为导师的邀请,均婉拒。1918年6月26日,静安先生在致罗振玉的信里写道“京师大学昨有使者到此,仍申教授古物学及宋元以后文学之请。”又说:“闻尚有第二次人来,将来拟以哈园一信复之。”[62]1922年8月,北京大学又有专人以马衡的亲笔信面交,并送二百元作为两月之薪水,静安作书婉谢并退还修金,但同意保留北大研究所国学门通讯导师的名义。他在同月8日致罗的信中写道:“仍许留名去实,不与决绝,保持一线关系,或有益也。”[63]其致马衡的信里写道:“前者大学屡次相招,皆以事羁未能趋赴。今年又辱以研究科导师见委,自惟浅劣,本不敢应命。惟惧重拂诸公雅意,又私心以为此名誉职也,故敢函允。不谓大学雅意又予以束修。窃以导师本无常职,弟又在千里之外,丝毫不能有所贡献,无事而食,深所不安。况大学又在仰屋之际,任事诸公尚不能无所空匮,弟以何劳敢贪此赐,故已将修金讬交张君带还,伏祈代缴,并请以鄙意达当事诸公,实为至幸。”[64]后由于马衡又恳切致函,至8月底才决定收下修金[65]。但是年季秋,先生即致信给北大国学门主任沈兼士[66],拟出“研究发题”四项,作为北大国学门的参考选题。
关于《诗》《书》中成语之研究发题,静安先生写道;“古今言语文章,无不根据于前世之言语。今之言语中,有元明之成语;元明言语中有唐宋之成语;唐宋言语中,有汉魏六朝之言语;汉魏言语中,有三代之成语。凡此成语,率为复语,与当时分别之单语,意义颇异,必于较古之言语中求之。今之成语,我辈得求之于元明以上之言语中;汉魏六朝之成语,我辈得求之于三代言语中。若夫诗、书为三代言语,其中必有三代以上之成语,然今日所存言语,无更古于三代者,其源既不可求,其语亦遂不可解,然犹可参互求之。”[67]并举《诗·鄘风》“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为例,说明此“淑”字不应以“善”训,而是与古“吊”字同。又“不淑”有“不幸”之意,是“古弔死唁生之通语”。又如另一古之成语“陟降”,可转为“陟各”,亦可转为“登假”或“登遐”等,静安因之得出了“古之成语不能以分别之单语解之”的结论[68]。静安先生可谓循循善诱,在发之以题的同时,又以具体案例加以解说,对初学者的启发可以想见。
其于古字母之研究,则写道:“一字之音,有母有韵。古韵之学,创于宋人,至近世而极盛。古字母之学,创于嘉定钱氏,同时休宁戴氏亦作《转语》二十章,而其书不传,其流亦微。惟番禺陈氏作《切韵考》,始据《广韵》中反切以求中古字母之系统,其所得与等韵家之三十六字母不同。至于古音中之字母,则尚未有论其全体者,此亦音韵学上一阙点也。此问题不待说明,所当说者,材料方法耳。今举其委,约有五端:一、经传异文。如《尚书》古今文、《春秋》三传,实同名异,往往遇之。汉儒注中,某读为某,亦其类也。二、汉人音读。古注中某读如某,某读若某是也。三、音训。如‘仁’‘人’,‘义’‘宜’之类。《释名》一书,所用以相释者,什八九皆同母字也。四、双声字。如‘玄黄’‘觱发’‘栗烈’之类,皆同母字也。五、反切。孙炎以下,至于徐邈、李轨之音,见古书注及《经典释文》者是也。苟以此数者参互相求,但顺材以求合,而不为合以验材,仿顾氏《唐韵正》之例,勒为一书,庶几古字母部目或睹其全,不让古韵之学专美欤!”[69]
其于古文学中联绵字之研究,又写道:“联绵字,合二字而成一语,其实犹一字也。前人骈雅、别雅诸书,颇以义类部居联绵字,然不以声为之纲领,其书盖去类书无几耳。此等复语,其变化不可胜穷,然皆有其公共之源。如风曰‘觱发’,泉曰‘觱沸’,跋扈曰‘畔援’,广大曰‘伴奂’,分散曰‘判奂’。字虽不同,其声与义各有其相通之处。又如雨之小者曰‘霢霂’,草之小者曰‘蘼芜’、曰‘緜马’,木之柔者曰‘木髦’,虫之小者曰‘蠛蠓’;状草木之细密曰‘覭髦’,状鸟之小者曰‘緜蛮’;殆皆与‘微’字之音义相关。辞赋既兴,造语尤伙,乃至重叠用之,如《离骚》‘须臾’‘相羊’,见于一简之中;《上林赋》‘湢测’‘泌瀄’,‘谽呀’‘豁閕’,叠于一句之内,其实为一语之变化也。若集此类之字,经之以声,而纬之以义,以穷其变化而观其会通,岂徒为文学之助,抑亦小学上未肋之事业欤。”[70]
盖先生一经答允导师之任,便冀图有贡献于诸生,而不愿徒托空名。
八
1923年王国维到北京入值南书房,开始了他生命的一个特殊段落,也是造成他最后归宿的一次转折。
辛亥革命的第二年,也就是在溥仪当了三年皇帝之后,下诏逊位,但仍住在紫禁城,一应礼仪体制,继续保持皇家气派,所以才有“遴选海内硕学入值南书房”的举措。溥仪的谕旨是1923年农历三月初一发出的,同时选中的还有杨锺羲、景方昶、温肃。杨、景、温都是进士出身,只有王国维是举人身份。此事的关键人物是升允。升允是蒙古镶蓝旗人,当过山西按察使、布政使、江西巡抚等。他反对清帝退位,是个强硬的复辟派。1913年走东瀛,曾参加“宗社党”,谋求日人给予支持。1917年张勋复辟,他是积极参与者。罗振玉与升允交厚,升允从青岛移居天津,是罗的主意,而罗回国选载天津而不是上海,也与升允有直接关系。因此推荐人虽是升允,牵线人必为罗振玉无异。入值南书房的消息,也是罗写信到上海告诉王国维的。
王国维到北京的时间是1923年5月31日(四月十六),5月28日先到天津晤见罗振玉,6月1日觐见,算是报到。6月2日谢恩,溥仪告诉他:每日进来入值。只是随口说的而已,由于赶上建福宫失火,入值办法一直未能确定下来。直到7月14日(六月初一日)方发出“谕旨”:“加恩赏给五品衔,并赏食五品俸。”六月中旬决定每六日入内一次,对先生而言,是很闲暇的。他感受到了京城的寂寞。而笔墨应酬却不少,虽不善书,扇面写了二三十幅。接近年关的十二月初二(1924年1月7日)又奉“谕旨”:“着在紫禁城骑马。”虽时候早已是民国,王国维仍视为“异遇”。为尽职分他做的很郑重的一件事情是上了一道奏折,这就是一向为研究者所注意的《论政学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