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细细着想,我在店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有时候宁肯多在后院儿里坐着,也不愿走。
我偶尔会抬头看天,感觉天却短了,蓝得泛出青紫色时,和院墙边那几株光板板的柳树、柿子树一起,相呼相应,像在赶我走。
所以我开始有意识地早些回家,最好是在天黑以前,这样我也可以多陪一陪邢丽浙。
我将自行车推进杂院的夹道时,在水泥池子上择菜的几个老人,像看星星、月亮一样,瞅着我。
有个推着竹车哄孩子的老太太,张着大脸冲我说:“回来了?”我说,是,回来了。
我从车筐的兜子里拿出一些鸭掌,想塞给她们,却没人肯要,反而催我赶紧进屋。
院子里弥散着一股浓密的煎熬味,苦得呛人。那是从我屋里传出来的。
我一推门,看见邢丽浙仍然直躺在**。我换了鞋,走过去问她,用不用把枕头立起来,靠着坐一会儿。她哼唧着,摇手,然后重新按住脑门,说头疼,脑袋顶一跳一跳地,跟快要裂开似的。
“我从鸭房带了些鸭掌回来,煮完以后,放凉了,拌点芥末油,你吃了吧,爽爽口。”
“你别走,给我压压头。”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放在脑门上。“使劲,使劲按。”
“你老这样怎么行,我带你去医院再看看。”
我其实就怕给她按头,整个身子都要扭过去不说,关键是掌握不好力度,轻不得、重不得的。
“让你按你就按,哪里那么多废话。你就把这些年对我的仇,对我的怨,都使出来,我不吭一声。你快使劲,把我的头攥住,用外边的疼,来抵里面的疼。”
她的嘴一转起来,跟电风扇似的,没结没完。
按了有二十分钟后,我见她不再叫唤了,于是想松开手。
“别挪开,继续按。”
“你总得让我换一只手吧,这样弄我哪受得了。”
“屠国柱,这你就受不了了?”她竟然还能冷笑出来。“大夫说了,我这个甲状腺结节,就是被你气的。熬中药才刚开始,以后要是瘫在**,让你端屎端尿,那个时候你再喊受不了,也不急。”
我快速换了一只手,使出颠勺的力气,猛给了她一下。
“唉,我让你报仇来了?你别晃,行不行,是一直用力给我固定住。”
我不吭气,身子纹风不动地定在那里,任她嚷。
“你这心里是不是特别得意,盼着我趁早下不来炕是吧,然后你好去……”
我回头看了她一下,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被吓了个激灵,舌头仿佛被咬住了似的,把后面的话也吞了回去。
“让你送到我们科的处方,你给他们了吗?家里这日子,哪一项不指着报销的钱去填,催过你多少遍了。”她若无其事地转到另一件事情上。“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这回是真忘了,以前下班晚,等我过去,人家早下班了。今天惦记着早点回来,结果也没想起来报销的事。”
邢丽浙一把将我的手扯开,直坐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半晌,却没有再说气话。
“这还不是你屠国柱还放不下你师哥那件事,故意跟我过不去。”她的脑袋半垂下来,用手托着几缕快散下来的头发,两腿像打坐似的盘在一起。“那可真成现世报了,如今的财务制度,都是我以前定的,就怕谁从里面钻空子。现在店里经营越来越难,报销也卡得比以前紧多了,偏偏这时得了死不了、也治不好的病,你说我这不是系个死套,挂在自己脖子上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拿起个绿色的铁衣夹,夹在脑门上,又躺了下去。
“屠国柱,你想什么呢?”见我半天没有动静,她终于平心静气地跟我说起话来。
“我也说不清我在想什么,我只是觉着,自己好像没那么喜欢站在灶上了,店里也好像没有那么需要我。现在成天耗在单位,心里早没了年轻时的那股干劲,一不注意还讨人嫌。你说,我不早点回来,干什么去?”
邢丽浙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房顶,又一次冷笑起来。
“岂止是一份工作,很多夫妻过了这么多年以后,还不是发现也并没有多喜欢对方,弄不好还彼此嫌厌起来。你呀,别跟我说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我也顾不上,烦。”
她把夹子摘了下来,脑门上现出一绺一绺的朱砂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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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汇的办公室,后来几乎就成了我专打长途的电话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