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田艳有一处,极像葛清,要么不在店,在店不偷闲。
晚上,切配间里,钨丝灯全部亮着,在鼓形的金属罩下,散出疏淡的姜黄色。她背向着我,一心在案上,给明天的饺子部,剁肉馅儿。那一长串的马蹄刀下去,干干脆脆。筋道的前腿肉,被切成糊状,香气四溢。
我心里数着,左一右二的拍子,分毫不曾乱过。轻轻咳嗽两声后,刀声止了。
她仔细归置一番,用围裙擦着手,转身看我。
“屠经理,是不是瞧我一个人在,不放心店里东西。好说,再有两下就剁完了,等会儿您跟到更衣室,别说包,连兜也一起搜了吧。”
“嫂子,还不走?”我的声音,细得像根针滚到地上。
“别,这俩字不好乱叫,我可没本事跟你撒泼打滚。”她扯出一面饭布,把饺子馅裹进去,用力挤水分。“整天吃着劳动人民的饭,操国家主席的心,不知杨越钧给了你什么甜头。”
“嫂子属羊吧?”
“属羊,无儿无女,怎么的?”
“想起那年葛师傅说起你,只讲了两个字,命苦。”
“你记着,有天我死了,一定是闭不上眼咽气的。”她又转过身,那张尖脸在灯晕的映衬下,灰白如旧。“老家伙提我干什么,他跟你说过么,我从前是左撇子,是他生生给我扳回来的。”
“不记得了。”我错开她的目光。“我来,其实是专为谢你的。”
她盯着我,等后面的话。
“你也知道,百汇和我,亲如兄弟。他在墩儿上干活,多亏你这个心明眼亮的嫂子照应。”
“这谢什么,他是你兄弟,就不是我的了?”她赶紧又说,“来点实在的,你怎么谢我?”
“二哥这几年,工资扣光了,药钱报得又晚,只靠你一人撑起家里,却从没听你有过半句怨言。更不用提,年年先进都是你的,随便换谁,让他试试。”
“屠经理绕来绕去,终于把话落我们家那口子身上了。我有什么怨言,日子难了,手心朝店里一伸,随便拿点什么,不是全齐了。”
我臊得不敢看她。
“好在二哥也不缺勤了,他回得早,是为考级的事,想在家多练习,我知道。他在外面为了学新东西,搭了你们多少钱进去,我也知道。关于他自己的许多事,我都知道。”
田艳呆呆地看着地上,抠起指甲来。
“二哥总在店里晃,我别扭,你别扭,他自己也别扭。以他的脾气,我要是说这次考级人选里,没有他,你觉得,他干吗?”
她没吭声。
“那我透个底,就是百汇考不了,也要让他去考,你信不信我?等他考下来,名正言顺地,自然就上了灶。那时师父不开这个口,我也要开。”
田艳抬手,将松在脸前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两手放回身前,又抠起来。
“可我也想听你一句话,店里的鸡鸭,冯炳阁一直想亲自验货。以后这点东西,你就分他去收,到底可不可以?”
屋里静得,只有灯泡上的电流声,在吱吱呲呲。
“还说什么专门谢我,闹半天,不就是咱俩各退一步吗?”她不以为然地说。
“嫂子抓菜是行家,这些事,孰轻孰重,不用上秤,您约得清。”
她把脸一耷,回身投洗饭布,然后狠摔在案上。
一阵又一阵地,叮咣乱响。
她在撵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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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了,却没有听到声音。只能望见屋外,被斜风轻赶着,细若青丝。落雨了。
下午,我换了一身自己的衣裳,想去前厅看一看。这时即便有人坐,多半也是为了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