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到鸭房,葛清从木箱里拿出一瓶鲜牛奶,炖了一锅鸭架子汤。
看他的心情平白无故好了起来,我就将后厨里的事,讲给他解闷。
“想试油温还不简单,手掌离油锅半寸,有灼手感了,你知道往回缩。几成,心里自然就有数了。不放心,就掰块青菜叶子,往锅里一扔,啪啪冒泡翻个儿了,六成热没跑。以前我们哪懂温度,不照样出活儿,关键是仗着经验保你。”
他假模假式地递给我一碗鸭汤。我说,不喝。他说,得喝,里面有姜片,天越来越冷,祛祛寒。我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事。
他拿出一根自己卷的烟,知道我抽不惯,假意让让,然后反问我,知不知道,区政府哪个部门,专门能受理他写的信。
我一怔,便提醒他:“您不识字的,写什么?”他说:“我不识,你也不识?”我说:“你写呗。”
“哪有伙计背着店里,私自给区里寄信的事。”我立起来,把汤搁回台子上。“您写什么先不说,白纸黑字的人,可是我。”
“没你,我就办不成这事了?我是想看你,到底算不算我鸭房的人。鸭圈一没,那我在万唐居算什么,烤羊肉串的?保不齐下次连鸭房也是公害,一起填了。”
他干瘪的脸,像一只被车轮轧断了筋的老狗。
“到底还是跟杨越钧一条心。”
我不理他。
“他是你师父,他教过你怎么烧鱼吗,你不是想学宫廷烤鸭么,我就能教给你。”
老头的眼力,一个字——“辣”。
我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鸭汤,仰脖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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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很多很多,从他入行时的规矩说起,一直到填鸭对这行有多重要。他还让我写,外人说我葛清一辈子只认钱,不认人,其实不让我养鸭,我反而松快。但照这样下去,这行以后有的是地方偷工减料。一只鸭子,本该120天出栏,有人能缩到60天,甚至更短,那吃起来,就是肉鸡味。过去鸭坯要先吹气,脂肪像泡沫一样,才好皮肉分离。入炉一烤,油从毛眼往外冒,相当于自炸,那样肉才酥脆,这是几代人的经验。如今这些工序都捡不回来了,听说有的国营老号,正研究用喷火取代鸭炉,更有人敢拿卤鸭真空包装来卖。如果这种头也可以开,你们不如先碾死我这把老骨头,倒也清净。
老头虽不识字,但他每说一句,会掐算好字数,看我一一写出来,才肯再往下讲。
他卷的烟,呛得我眼泪横流。
我从没写过这么多的字,那天我感觉自己像个为民陈情的状师。后来我告诉他,太晚了,我很累,骨头好像被挤扁了一样,还特别困。他又点了一根烟,想自己的那些话,也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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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第二天他会赖账,一宿没睡踏实,好容易熬到早上,却一不小心眯着了。凉风伴着细诉的微声,由脚心直灌进小腿肚子时,吹得我一惊。醒了一看,倒是他先来找的我,他说:“你昨天写的还真没掺水分。”
我问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只是将那封齐齐整整的信,轻轻放我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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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葛清靠在椅背上,把腿一搭,卷烟一点,脸可就变了。他说:“怎么烤鸭子,就算告诉你,你也用不上。三年后,这杆儿一挑,你心里自然有数。”
我顿时感觉要坏菜,信反正写了,他随便糊弄我几句,能有什么话可说?
“杆儿一挑,稍稍发飘,就是熟了。特别飘,就过火了。还沉着,压着你,便是不熟。再一个,就是颜色,烤出来的鸭子是老红、浅红还是嫩红,你如果不瞎,能看出来。”他的拇指尖蹭着窄小脑门,咳嗽很久,又吐出一口痰,才把话连下去。“还有一关是把鸭子挑下来,放汤。它里面不是灌水了吗,塞子一拔,红的,就有六七成熟了,因为水里带血嘛。如果发白,九十成熟错不了。啪一拔,全是油,那就是过火了。”
我凭着这些话,像是踩着脚手架一样,使劲去够他所描绘的色彩与形状。
他用鼻子把烟气擤了出来,说:“慢慢来,一下子讲太多了,你也消化不了。”
我心里一热,问他:“现在我就亲自烤一只试试,您准不准?”
他赶紧摇起手说:“你快放了我这点儿鸭坯吧,满打满算,也没有几只是我自己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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