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感觉,这菜吃着,哪儿不对?剞花刀的丁儿,仔公鸡的嫩腿肉,您是行家,全看得见。火候讲的是刚断生,正好熟,都是传了几十年的规矩。”
“这话搪塞外人,倒也不差,但你不用给我背书。说起宫保鸡丁,我只服两位。一个是四川饭店的陈宫如;一个是道林第一代厨师长伍先生,是他令你道林出的宫保汁,十拿九稳。刚才你提规矩二字,很好,可为什么我没吃就说不对?就是你的技法,不合他定的规矩。”
主厨一听老头翻起家谱,就知道没了还嘴的余地,只好安静等话。
“单说这菜的模样,首先它是爆芡菜,伍先生炒,不会一味过油,他是用煸的。这是川菜唯一的技法,有它才叫宫保,不是说搁鸡丁,搁辣椒搁花生米,就是宫保。这个你不能丢,丢了就是打自己脸,懂吗?”女领班见老头的话重了,赶忙朝他杯里续水,息怨气。
主厨像个被袭了营、下了枪的副官,纹丝不动。
“既然你认识我,话如果不中听,全当我摆资历。”老头捡起一根筷,伸到菜上面,戳标枪似的比画着。“世人皆知你家这菜,吃进嘴,应化成五味。先甜,后微酸,再略有椒香,跟着是咸鲜,还带点麻口儿。这五味,一个压一个,各层有各层的目的。好比逢辣必甜,麻在最后,吃热吃腻时,要用泡好的花椒粒来化解,再张嘴呼气,才能清爽。哪像你这个,全是满嘴生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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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斜阳像绢布抖下的落尘,越发稀散,疏少。穿堂风跑进屋内,菜开始稍稍发凉。
老头紧了紧衣襟,从内兜抽出一根烟,在桌上磕了磕,搁在嘴上点好火。
“是不是让你难堪了?爷们儿,报个名吧。”
“严诚顺。”主厨走近了些。
“你叔在街南美味斋管面点?”
“您真行,一下就知道。”
“有意思,遇见熟人了。容我多问一句,你这儿打着伍先生的旗子,去过他家里吗?”
“逢年过节的,都会去看看。”
“给伍先生磕过头没有?”
“没有。”
严诚顺说完后,脸上仿佛撒下了一把红椒籽,汗珠淌下来,都透着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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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葛清像怕丢了户口本一样,手按着襟衫两侧的底边。
“当年,伍师傅手把手地教过我。店里一赶上义务献血,他就派我躲到堆房踩蒜。”
出了南运巷的巷口,天色已显出昏沉。晚暮前的青苍与冷寂,会令上了年纪的人,想起许多空悄的旧事。老头拖住步子,对我讲起他年轻时,是做清真菜起家,中途手紧,才入了汉民馆子,行话管这叫“换带手”,是丢大人的事。可他想的只是不挨饿有钱拿,上了岁数才知道,一辈子遭人白眼,是什么滋味。
“准我进鸭房吧,您不喜欢拜师那套,我也不求虚名。教会我东西,我帮您把宫廷烤鸭保全。”
行至椿树馆,葛清在街角的冷摊上,挑出一副玖红色的毛线手套。付了钱,上下拍打几下,揣好。
“我这点儿手艺,凭的全是一招鲜,吃遍天。从搭鸭炉,制鸭坯,外带酱糖葱饼,全部家伙什儿,这层窗户纸,我不点,只怕会叫你想破了头。但早早晚晚,一家通,家家通,等到遍地开花之日,也是我走投无路的一天。那时,谁赏我饭吃?”
我僵立在街上,接不上话。
“再不走,路就黑了。”
街灯初上,原来两个人又兜回到万唐居斜对面的白广路商场。作别后,我远远注视着他,像是在看一颗绽裂的顽石,在街面被吹到哪儿,就是哪儿。
一根细高的茶色木头电线杆下,那个卖气球的瞎子居然还在。风起来了,掀起橘色的沙,气球线拧成结,又是乱窜一气。
另一边,又一个老头朝他直走过来,挨近后,替他挡住风,收好东西,然后递给他一副鲜艳的手套。
两个老头,搀挽相扶着,走进更深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