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明知道张大哥是怕这件事与小赵的死有关系,既舍不得房契,又怕闹出事来。他想了想,还是不便实话实说;大热的天,把张大哥吓晕过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准保没事,我还能冤你?”
张大哥的左眼开闭了好几次,好像困乏了的老马。他还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话,可是也看出老李是决定不愿把真情告诉他:“老李,天真可是刚出来不久,别又——”
老李明白张大哥;张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样事,怕打官司。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大家没面子。天真虽然出来,到底张大哥觉得这是个家庭的污点,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这事再引起别的事儿,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难堪;张大哥没有力量再去抵挡一阵。你叫张大哥像老驴似的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地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给你拿着那张契纸,凡事都朝着我说,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张大哥笑得很勉强,“老李你别多心!我是,是,小心点好!”
“准保没错!丁二爷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回去了,还有人找我商议点婚事呢。明天见,老李。”
老李把张大哥送出去,热得要咬谁几口才好。
丁二爷顶着一头白毛汗从里间逃出来:“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张家去呀!张大哥要是一盘问我,我非说了不可,非说了不可!”
“我是那么说,好把他对付走;谁叫你回张家去?”老李觉得这样保护丁二爷是极有意义,又极没有意义,莫名其妙。
三
张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钟,进来一男一女,开开老李的屋门便往里走。老李刚又脱了袜子与汗衫。
“不动,不动!”那个男的看见老李四下找汗衫,“千万不要动,同志!马克同,马克司的弟弟。这是,”他介绍那位女的,“高同志,与马同志同居。记得这屋是妈同志的,同志你为何在此?”
老李愣了。
马同志提着个皮包,高同志提着个小竹筐,一齐放在地上,马同志坐在皮包上,高同志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老李明白过来了,这是马老太太的儿子。他看着他们。
马同志也就是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穿着黄短裤,翻领短袖汗衫,白帆布鞋。脸上神气十足,一条眉毛挑着天,一条眉毛指着地,一只眼望着莫斯克,一只眼瞭着罗马。鼻孔用力地撑着,像跑欢了的马那样撑着,嘴顺势也往上兜着,似乎老对自己发笑,而心里说着,“你看我!”
高同志也就是三十多岁,身量不高。光脚穿着大扁白鞋,上身除了件短袖白夏布衫,大概没什么别的东西,露着一身的黑肉。脸上五官俱全,嘴特别地大,不大有精神,皱着眉,似乎是有点头疼。
丁二爷,李太太,英,菱都来参观,把两位同志围得风雨不透。马同志顺手把丁二爷的芭蕉扇夺过去扇着,高同志拿起桌上一个青苹果——张大哥刚给送来的——刚要放嘴里送,被英一把抢回去。
“看这个小布尔乔亚!”马克同指着英说,“世界还没多大希望!”
李太太看丈夫不言语,挂了气:“我说,你们俩是干吗的呀?”
“我俩是同志;你们是干吗的?”马同志反攻。
李太太回答不出。有心要给他个嘴巴,又不肯下手。
屋门开了,马老太太进来:“快走,上咱们屋去!”
“妈同志!”马克同立起来,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这儿吧,这儿还凉快些。”
马老太太的泪在眼里转,用力支持着,“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计较他,他就是这么疯疯颠颠的。走!”她朝着高同志,“你也走!”
马同志很不愿意走,被马老太太给扯出来。丁二爷给提着皮箱。高同志皱着眉也跟出来。老李看见马少奶奶立在阶前,毒花花的太阳晒着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四
大家谁也没吃午饭,只喝了些绿豆汤。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发泄出来,一声不出,一劲儿流汗。他的耳朵专听着东屋。东屋一声也没有;他佩服马婶,豪横!因为替她使劲,自己的汗越发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难堪,可是依然一声不出。
丁二爷以为马同志是小赵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觉得他该揍,可是没敢把棒槌借给丁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