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以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爷谈得投缘。由她去。可是太太要跟了丁二爷去,自己该怎样呢?谁知道!丁二是可怜的废物。
李太太急于要知道的是马少奶奶有什么表示。设若她们在院中遇见,而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点麻烦。绝不怕她,不过既然住着人家的房,万一闹大发了,叫人家撵着搬家,事儿便闹明,而自己就得面对面的和丈夫见个胜负。虽说丈夫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气究竟是暴的,为这个事挨顿打,那才合不着呢!李太太不怕;稍有点发慌。不该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说捉奸要双;哪能只凭一个红萝卜?就是捉奸要双的话,也还没听说过当媳妇的一刀两个把丈夫和野娘们一齐杀死!哪个男人是老实的?可是谁杀了丈夫不是谋害亲夫?越想越绕不过花儿来,一夜没有睡好,两次梦见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她很想和马少奶奶打个对面。正赶上天很冷,马少奶奶似乎有不出屋门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着预备年菜,一时离不开厨房。蒸上馒头之际,忽然有了主意:“英,上东屋看看大婶去。”
“昨儿不是妈不准我再去吗?”黑小子的记忆力还不坏。
“那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东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着菱。”
两位小天使在东屋玩了有一刻来钟,李太太在屋门口叫:“英啊,该家来吧,别紧自给大婶添乱,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会儿!”英喊。
“家来吧,啊?”李太太急于听听马少奶奶的语气。
“在这儿玩吧,我不忙。”马少奶奶非常地和气。
“吃过了饭,大妹妹?”李太太要细细地化验化验。
“吃过了,您也吃了吧?”非常地和蔼,好听。
一块石头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没听见?”李太太心里说。然后大声地:“你们都好好的,不许和大婶讪脸,听见没有?”
看着蒸锅的热气,李太太心里那块小石头又飞来了。“她不能没听见。也许是装蒜呢,嘴儿甜甘心里辣!也许是真不敢惹我?本来是她不对,就是抓破了脸,闹起来,也是她丢人。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没事儿上街坊屋里去找男人!”这么一想,心中安顿下去,完全胜利!
五
年底末一次护国寺庙会。风不小,老李想庙上人必不多,或者能买到些便宜花草什么的;买些水仙,或是两盆梅花,好减少些屋中的俗气。所谓俗气,似乎是指着太太而言,也许是说张大嫂送来的那副对联,未便分明地指定。
庙上人并不少,东西当然不能贱卖,老李纳闷人们对过年为什么这样热心。大姑娘、小媳妇、痰喘咳嗽的老头子,都很勇敢地出来进去;有些个并不买东西,仿佛专为来喝风受冻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无聊,老李想,不然——刚想到这儿,他几乎要不承认他是醒着了,离他不远,正在瓷器摊旁,马少奶奶!他的脸忽地一下热起来。
“走哇!大年底下的别发呆呀!”一个又糟又倔的老头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机械地往前挪了两步,不敢向她走去,又愿走过去。他硬着胆子,迷迷糊糊的,假装对他自己不负责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胆气低降,又怕她抽身走开,把怕别的事的顾虑都压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着自己;别走,别走,心中对她祷告着!今天就是今天了,打开一切顾忌,做个也还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着他呢,像一枝桃花等着个春莺。全世界都没有风,没有冷气,没有苦闷了,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他们谁也没说什么,一同往庙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厉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在她的身旁走!她低着头,可是腰儿挺着,最好看的一双腿腕轻移,肩圆圆的微微前后的动,温美的抵抗着轻视着一切。
他们并没有商议,进了宝禅寺街,比大街上清静一些。老李不敢说话——一半是话太多,不能决定先说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这种甜美的相对无语。
可是她说了话:“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着,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以后你,啊,咱们,彼此要回避着点。我真不愿说,您知道大嫂子骂了我一顿吗?”
“她——”
“是不是!”她还板着脸,“设若你为这个和她吵架,我就不说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为什么骂你?”
“那个红萝卜。好啦,事情说明了,以后我们——哦,我要雇车了。”
“等等!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开始笑了笑:“我一气都说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补习英文算术,因为我考了两次中学都没考上。后来我跟他跑出来,所以家里不准我再回去。其实,央告央告父母,也没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过,求情,不干!婆母对我很好,也不愿离开她。没什么!”她好似是赶着说,唯恐老李插嘴。说完,她紧了紧头纱,向前赶了几步。“我雇车回去了。”她加紧地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过头来,“别吵架!”
她雇上了车。世界依然是个黑冷多风,而且最恼人的。老李整个的一个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彩的话。她没拿他当个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她浪漫过,她认为老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废物,是为个科员的笨老婆而活着的——别吵架!一枝桃花等着春莺?一只温美的鸽儿躲避着老鹰!老李的羞愧胜过了失望。失望中还可以有希望;自惭,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诅自己速死。在庙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打倒在粪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是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再说,太太竟自敢骂人,她也比我强!她的坏招数也许就是马少奶奶教给的,而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小妇人不去反抗,而来警告我;她也许是好意——为维持我的身份。臭科员,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这一辈子只是个臭科员,张大哥与马少奶奶都可怜你,善意地,残酷而善意地,想维持你。你只在人们的怜悯中活着,挣点薪水,穿身洋服,脸上不准挂一点血色,目不旁视,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是身不由己地走回家去。别吵架!
[10]关薪水:发工资。
[11]蹦蹦戏:评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