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我偷偷拔了输液管,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肩膀处还打着补丁的军绿衬衫。
站在村口,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老屋,我对着堂屋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去上海打工赚钱是真。
但还有一件事,我没敢告诉我爹——我得去上海找一个人。
那是埋藏在我心里十五年的秘密。
记忆像是被风吹开的书页,翻回到了1980年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我才八岁,正是从大队里偷瓜摸枣的年纪。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月亮亮得像个银盘子。一个小女孩站在我对面,穿着一件城里带回来的碎花洋布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眼泪汪汪的。
她是知青的女儿,大家都叫她曼曼。
“我要回上海了……我妈说再不走,政策又要变了。”她抽噎着,声音细细的。
我当时急得直跺脚,满脑子都是以后没人陪我玩了:“那你长大了还回来找我不?”
她突然止住了哭,小手紧紧攥住我全是泥巴的手:“望道哥哥,你长大了要我做你老婆吗?”
九岁的我,虽然不太懂老婆具体是干啥的,但知道那是这辈子最亲近的人。我脸红得像猴屁股,使劲点头:“要!谁都不娶,就娶你!”
“可我回了上海,你肯定会把我忘掉的……”
“我发誓,绝不会忘!要是忘了,就让我……”
我的毒誓还没发完,嘴就被她冰凉的小手捂住了。她踮起脚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的左耳朵,又看了看我的后背。
“你背上那个伤好了吗?”
我嘿嘿一笑,想去摸后背:“早好了!那时候你好凶啊,拿着你那个长命金锁追着我打,那锁片角尖着呢,一锁头拍我背上,直接豁了个口子。现在留了个疤,形状怪模怪样的。医生说长死肉了,褪不掉,我就留着当纪念呗!”
那个金锁是她外婆留下的老物件,如意形状,边缘却很锋利。那道疤,就像是个烙印。
她听我说完,突然凑过脸来,张开嘴,“咔嚓”一口,狠狠咬在了我的左耳垂上。
“哎哟——!!”
我疼得原地蹦了起来。
她松开嘴,我摸了一把,全是血。两个深深的牙印刻在了耳垂肉上。
“你不许把这个牙痕消掉!背上的疤你自己摸不到,这个在耳朵上,你每天洗脸都能摸到!”她凶巴巴地瞪着我,像只被惹急了的小野猫,眼泪却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以后摸到它,就要想起我!答应我一直想着我……我会一直等你来找我!”
我捂着耳朵,疼得龇牙咧嘴:“你这也太狠了吧!”
“怎么?嫌我凶了?那你别理我!”她转身就走,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吓坏了,顾不上疼,连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裙角:“别生气别生气!曼曼,我错了!要不……我把右耳朵也伸过来给你咬一口?”
她“噗嗤”一声笑了,鼻涕泡都冒了出来,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像断了线的珍珠。
那天夜里,一辆吉普车把她一家接走了。
我摸着左耳垂上的牙印,在老槐树下哭了一整夜。
……
1995年7月14日,凌晨五点半。
徐州长途汽车站。
我拎着破帆布包,挤上了开往上海的绿色解放牌大巴。
38块钱一张票,因为为了省钱,我买的是无座。车厢里像个蒸笼,混合着柴油味、脚臭味、廉价香烟味和方便面调料味。
过道里挤满了人,我一手抓着头顶的铁杆子,一手死死护着裤兜里那二千九百多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