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刚刚他在想,自己表情真的那么明显吗?椭圆形的玻璃瓶倒映出他神情,五官挤压在细长瓶肚处,他看不真切表情,无法归入四大类,非要他说,他能想到的也只有无趣两字。
孟岱能看出来,那安有呢?
安有看起来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他解题很快,面对感情也往往暴力解决。喜欢的话他脱口而出,道歉的话亦是,他双眼每次在这种时候就变成语言的帮凶,不断为之增添砝码。
但为什么。严自得想,他回忆起今天上午自己的表情,想来应该是比此时还要显得滞塞,所有五官停滞于面庞,情绪在喉管处截断,理应是一张僵硬的脸,但为什么安有没有看出来?
在严自得的预测中:应当是自己强壮镇定地致歉,紧接着安有回复。他可以愤怒,可以宣泄,可以说当时我的确因为你的话很难过,而不是像今天那样,他笑盈盈,仿若他们之间从未拥有过这样的对话。
“嗨,你这表情都这样了。”孟岱说他,脸上的钉子随着他动作轻微晃动,“现在我算是发现了,你基本上是心里有事才来我这里,再让我猜猜,还是少爷吧。”
瓶身上严自得的五官扭曲了、融化了,严自得拿过它,举起,却是细细地抿了一口。
“不是。”严自得最终这么说。
“好吧。”孟岱耸下肩,他转头看向小舞台上还在调试设备的许向良,很贴心地没有提及刚刚许向良临时出走的理由是要去少爷家接严自得。
“那是什么?”
孟岱又问,但此时他视线没看向严自得,反而开始游走在餐馆里用餐的客人中,像是在判断哪一桌可能需要帮助。
严自得还是沉默。
他来这里的初衷其实并非为了宣泄,很多时候他寡言、沉默,话语在胃里腐烂,但情绪却并非如此,语言会腐烂,但情绪是发酵。
偶尔他承受不来,就会想着走走,有时是自得建造厂,有时是电玩城,但最多的还是孟岱的店里。
因为店里有孟一二,严自得很早就发现,有时烦恼经由儿童之口就会变得滑稽又可爱。
孟岱也是个很好的烦恼消解机,他是个不规则不标准的大人,虽然不能让烦恼变得可爱,但至少能将烦恼压缩成薄片。
“看你这样子。”孟岱笑他,又从冰柜掏出几块冰块一股脑丢进严自得瓶里,“醒醒你大脑,不说我就给客人做牛做马去了。”
沉闷的咚咚声中,严自得映在瓶身上的面庞截断了、分裂了、混乱了。
最后一声咚落下,他还是开了口。
“我有点讨厌一个人。”
孟岱动作一顿,他微妙地应声:“是这样啊。”
是这样吗?
严自得无法理解,他眉头皱起,嘴角也抿紧,面部肌肉紧绷着,但神情却是散的。
“怎么个讨厌法?”孟岱问。
“奇怪…讨厌,全是缺点…讨厌,自我、讨厌。”
凌乱的回答,破碎的字词。
严自得又陷入十五岁时严自乐死后的状态,语言在他口中支离破碎,故事以关键词形式存在。
孟岱没有再说话,他在此时认真做一个倾听者。
现在的严自得像极了四年前,那时他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进门,进了之后却一句话不说,孟岱叫了好半天才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我,路上,看见了一个人死了。”
孟岱皱起眉头:“谁死了,你刚刚看见的吗?报警了吗?”
严自得置若罔闻,垂着头玩着手指,词语颠倒着从他口中输出:“死了。生病,很多血。”
“你意思看见有人病死了?”他话语太片段,孟岱只能这么推测。
严自得失神片刻才点了下头,他表情看着好悲伤,但嘴上话却说着:“但我,我。”
我字咬得好重,像“我”其实是支仙人球,要滚出就必须要将唇齿碾得鲜血淋漓。
“你慢慢说。”孟岱告诉他。
严自得深吸一口气:“…我没有伤心。”
孟岱安抚他:“这很正常啊,路人而已,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伤心也需要时间的,不伤心才正常。”
“是啊。”严自得垂下眼睛,他突兀挤出了一点笑。
笑在此时只是一个动作,肌肉牵动嘴角向上,露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在此时并非一种神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