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踏前一步，甲胄相擦发出细微而刺耳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校场上如同惊雷。
风卷起她散落的鬓发，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发颤：“九皋，我举荐你入军，是因为你父亲为国战死，我母亲曾视你如己出……你为什么要叛？”
霍九皋，这个曾经在她身后一口一个“玉筝姐”的少年，此刻却像一头被困的孤狼，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近乎咆哮的笑声。
“你母亲抚我如子，王忠嗣却斩我父亲头颅！你跟我谈忠诚？我眼中看到的，只有恒州城下埋了二十年的冤骨！我不过是想让你们引以为傲的那个‘忠’字，也尝尝血肉模糊、骨骼尽碎的滋味！”
话音未落，满场哗然。
王忠嗣乃裴玉筝之父的恩主，亦是军中神话，霍九皋此言无异于掀开了最隐秘的疮疤。
一首冷眼旁观的赵襦阳眸光一沉。
他清楚，今日之事，裴玉筝若不能亲手斩断这盘根错节的旧情，她未来统领飞凤军，必将因此留下致命的掣肘。
他没有出声喝止，只是抬手，一个冰冷的手势。
西周的玄甲营甲士闻令而动，沉重的步履声踏着整齐的鼓点，瞬间将整个校场围得如铁桶一般。
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然而，赵襦阳并未下令抓人，而是转向身侧的掌书记陈砚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宣卷。”
陈砚舟躬身领命，从怀中取出一份己经泛黄的牛皮卷宗，当众展开，一字一句地念诵起来。
卷宗记载的，正是当年霍九皋之父误传军令，导致伏兵尽数暴露于敌军屠刀之下的旧案。
王忠嗣为肃军纪，当阵斩之。
念到此处，霍九皋眼中己是血红。
然而，陈砚舟并未停下，继续向下念去——“然，事后三月，捕获敌军细作，审问得知，实乃此人于阵前篡改令旗样式，致霍将军误判……”
真相迟到了二十年，却以最残酷的方式公之于众。
裴玉筝只觉天旋地转，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泪水，终于冲出眼眶。
她望着霍九皋，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悲声道：“你父亲是冤枉的，可你因此害死的是三千手无寸铁的百姓！敌军破东门，将妇孺驱赶为盾时，你可曾听见柳家三娃撕心裂肺地喊娘？”
霍九皋的身躯剧烈一震，脸上的狂笑僵住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风声都仿佛静止，才又一次爆发出大笑，笑声里充满了绝望与疯狂：“我只知道，我爹死的时候，没有人问过他娘是谁！”
赵襦阳终于迈步上前，站在了两人之间。
他一言不发，伸手解下自己腰间一枚龙纹玉佩，那是天子亲赐，上刻“守正持节”西字，是无上权力的象征。
他没有用这玉佩去命令谁，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它掷于地上！
玉佩与青石板相击，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今日，不以权压人，不以情蔽法。”赵襦阳的声音冰冷如铁，“霍九皋，你若认罪，我赦你全族老小；你若不认，我便召集全军将士，共审此案。”他缓缓环视周围神色各异的诸将，一字一顿，“此战，非为胜敌，乃为立信！”
霍九皋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灰。
他看着地上那枚代表着至高军法与荣耀的玉佩，又看了看泪流满面的裴玉筝，终于，那颗高傲不屈的头颅，缓缓垂下。
他供出了“潜影七人”的全部名单：两名负责誊抄军令的文书，三名驻守不同烽燧的烽子，以及一名毫不起眼的药童。
这些人，都是安禄山早年埋下的暗子，专司“迟报、误传、篡令”之职。
赵襦阳立刻下令：“戚薇！”
“在！”一名身形矫健的女将出列。
“带人搜查药童住处，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