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的案几上，赫然放着一份誊抄工整的《河北防务七策》。
见赵襦阳进来，他缓缓抬眼，目光如炬。
赵襦阳从容走上前，长揖及地：“不知公公大驾光临，襦阳未能远迎，罪莫大焉。”
高力士并未起身，只淡淡道：“赵都督军务繁忙，咱家等得起。”
当晚的接风宴，设在府衙后院的演武堂。
席间，赵襦阳绝口不提朝中之事，只与高力士谈论河北风物。
酒过三巡，他忽然拍了拍手。
号角声骤然在城中响起，悠长而尖锐。
高力士一怔。
赵襦阳起身笑道：“公公远来是客，请观一场恒州夜戏，名为‘地窖联防’。”
话音未落，城中各处传来沉重的机括绞动声和厚木板的关闭声。
原本灯火点点的民居，一处接一处地陷入黑暗。
唯有挂着红色符箓的门户前，灯笼依旧亮着，仿佛黑暗汪洋中的座座灯塔。
三刻之内，喧闹的城池化为一座寂静的堡垒，启闭开合，整齐划一，竟比军营的点卯熄灯还要迅速。
高力士站在窗前，看得默然良久，才回身问道：“此非军令，何以能令行禁止至此？”
赵襦阳举杯，遥敬城中万家灯火，只答了一个字：“信。”
宴至中宵，柳参军脚步匆匆地呈上一份密报。
他俯在赵襦阳耳边，声音压得极低：“都督，严希古的党羽己派死士快马南下，欲抢在公公回报之前，向京中诬告您‘拒迎天使，图谋不轨’！”
赵襦阳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没有理会柳参军，反而转向高力士，朗声道：“公公，这出戏，还有最后一幕。”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纸折叠的黄麻纸，当众展开。
众人看得分明，那赫然是一份密诏的抄件！
上面“若赵襦阳形迹可疑，可就地擒拿，便宜行事”的字句，在烛火下狰狞毕露。
在满堂的死寂中，赵襦阳将那份抄件引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一行行字句吞噬。
他松开手，任由那团燃烧的灰烬落入面前的酒盏，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陛下若信我，何须此诏？”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若不信我，我赵襦阳，亦不惧此诏。”
高力士霍然起身，他死死盯着那酒盏中浮沉的黑灰，又看看火光中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苍老的脸上，震惊、怀疑、审视等神色交替闪过。
许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他一生的宦海浮沉。
“老奴走遍九边，见过武将表忠，见过文臣死谏，却还是头一回……见人把一个‘忠’字，烧给这青天看。”
窗外，夜色深沉。
远方，第十九座烽燧台的火光猛然冲天而起，烈焰熊熊，仿佛是为这惊世骇俗的一烧，点燃了整个河北的夜空。
高力士的目光从那冲天火光上收回，重新落回到赵襦阳身上。
那目光里，方才的惊叹与震撼己然沉淀，化作一种更深、更锐利的审度。
酒宴的喧嚣仿佛都己退去，只剩下火盆中最后的余烬，与这位内廷之主眼中不见底的幽深。
他看过了忠心，但忠心不能填饱肚子，也挡不住敌人的铁蹄……